截至2024年末，全球央行已经连续15年净增持黄金，而新兴市场经济体央行一直是市场上的主要买家；IMF数据显示，美元在全球官方外汇储备中的占比下降至57.80%，创1995年有统计以来新低
文|《财经》记者 唐郡
编辑|张威
“黄金，新的储备货币。”
美东时间4月22日，《黑天鹅》作者塔勒布发帖如是说道。同时，他嘲讽美国总统特朗普称，“我不认为有人能像特朗普那样迅速地摧毁一个国家。”
此前一天，美国金融市场上演历史罕见的“股债汇三杀”剧情：美股、美债、美元指数同时下跌，显示全球资金正撤出美国。其中，美元指数盘中触及97.91，创近三年新低。
美国市场愁云惨淡之际，黄金价格狂飙猛进。过去三周，伦敦现货黄金价格涨超10%，4月22日一度突破3500美元/盎司，续创历史新高。显然，黄金成了资金的避风港。
“全球央行与投资者共同推动黄金需求走强。”世界黄金协会报告显示，2024年，全球央行净买入黄金1045吨，约占黄金总需求的五分之一。
“在2024年全球央行购金调研中，受访央行明确表示，将在短期内继续增加黄金配置。央行需求本身并不令人意外，但购金需求持续强劲，甚至超出了我们原已很高的预期。”前述世界黄金协会报告称。
“2024年以来，全球央行购金行动成为金价快速上涨的重要推手。”中泰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李迅雷对《财经》表示，这主要源于各国央行对美元信用的担忧，而特朗普4月初以来的“对等关税”政策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担忧情绪。
事实上，全球央行早已大力增持黄金。
2022年-2024年，全球央行连续三年购金量超过1000吨，远超2010年-2021年的平均水平（473吨）。2025年前两个月，全球央行继续净购入黄金。摩根大通预计，2025年全球央行的黄金购买量将达到900吨。
“央行购买黄金往往是出于官方储备多元化的需要，对价格波动并不敏感。”国泰君安国际首席经济学家周浩对《财经》表示。
在周浩看来，全球央行推动官方储备多元化主要受两大因素驱动：一是长期以来，美元一家独大给其他国家带来了诸多麻烦；二是地缘政治扰动增多后，各国对“美元武器化”存在一定担忧。
从资产配置角度来看，特朗普政府推行“对等关税”政策，旨在减少美国贸易逆差，但这也意味着美国对外输出的美元将减少。
“如果其他国家收不到美元了，那持有美债的理由也将不复存在。”周浩认为，这将增加对非美元资产的需求，而黄金是主要选项之一。
“以前大家担心美元太强，可以随意惩罚别人，现在大家担心美元走弱，不再像以前一样被广泛接受。”西班牙对外银行亚洲首席经济学家夏乐对《财经》表示，前后两种不同的担忧情绪导致各国央行不同程度减少持有美元资产，而黄金凭借其保值、避险的特性，成为主要替代资产之一。
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末，美元在全球官方外汇储备中的占比下降至57.80%，创1995年有统计以来新低。多位受访人士对《财经》表示，“美元地位正在下降。”
黄金会取代美元成为新的储备货币吗？
前述受访人士认为，黄金产量有限，无法满足全球经济增长对储备货币的需求，国际货币体系不可能退回金本位时代。
“黄金取代美元不太现实，但美元与其他货币的地位可能此消彼长。”李迅雷对《财经》表示，“在以十年为单位的长期趋势中，国际货币体系有可能从以美元为主导的单极体系，转向多极货币体系。这一过程中，人民币地位有望进一步上升。”
购金势头强劲：连续三年超1000吨
4月8日-22日，金价从跌破3000美元/盎司到涨破3500美元/盎司，区间涨幅超过30%，将本轮金价急涨推向高潮。
美东时间4月22日，特朗普改口称，美国对中国的关税将由当前145%的水平“大幅”下降。受此影响，现货黄金价格狂跌逾200美元，一度回落至3300美元/盎司下方。
截至4月25日早间，伦敦现货黄金价格超过3360美元/盎司，年内涨幅超28%，与2024年全年涨幅相当。
“4月以来的金价上涨，主要原因归结为特朗普政府的‘对等关税’政策。”李迅雷对《财经》表示，美国对中国的关税税率被抬升至145%甚至更高，远超市场预期，引发市场恐慌。在保值和避险两大需求驱动下，黄金成为资金的避风港。
“黄金需求的主要驱动因素，是各国央行日益寻求脱离纸币体系，把黄金作为储备货币进行配置。”美国知名对冲基金经理约翰·保尔森（John Paulson）近日对媒体表示。他是华尔街最坚定的黄金支持者之一。
世界黄金协会报告显示，年初以来，全球央行购金势头强劲。2025年前两个月，全球央行购金量分别为18吨和24吨。摩根大通预计，2025年全球央行的黄金购买量将达到900吨。
将时间拉长，2022年以来，全球央行连续三年购金量超过1000吨，远超2010年-2021年的平均水平。
2024年全年，全球黄金总需求达到创纪录的4974吨。其中，全球央行购金量达1045吨，约占黄金总需求的五分之一。成为推动当年金价上涨的重要推手之一。
“理论上，当美联储加息，金价通常趋向下跌，但2024年是一个例外。”李迅雷称，各国担心美元信用出现风险而增持黄金，是驱动2024年黄金牛市的主要原因。
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全球央行已经连续15年净增持黄金，而新兴市场经济体央行一直是市场上的主要买家
2024年，购金量前五的央行均来自新兴市场经济体，分别是波兰、土耳其、印度、阿塞拜疆和中国大陆。其中，波兰国家银行、土耳其中央银行和印度储备银行分别以购金量90吨、75吨和73吨的购金量位列前三。
波兰国家银行行长亚当-格拉平斯基（Adam Glapiński）一直是央行持金的倡导者，此前曾公开表示要将波兰国家银行的黄金储备提升到总储备的20%。截至2024年底，该行黄金储备达到448吨，占其国际外汇储备总额的17%。
印度储备银行此前甚少提及其黄金增持计划，但该行2024年购金量是2023年（16吨）的4倍有余。
本轮全球央行购金潮中，中国人民银行（下称“中国央行”）的增持行动备受关注。
2022年11月以来，中国央行进行了两轮黄金增持行动：2022年11月-2024年4月，连续18个月累计增持1016万盎司（约316吨）；2024年11月-2025年3月，连续五个月累计增持90万盎司（约28吨）。
截至2025年3月末，中国央行持有黄金储备7370万盎司（约合2292吨），同比增加96万盎司。一季度，中国央行黄金储备净增加41万盎司（约合12.8吨）。
值得注意的是，从黄金储备规模来看，发达国家仍然排名靠前。
截至2024年末，美国官方持有黄金储备高达8133.5吨，在全球遥遥领先。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官方黄金储备持有量分别为3351.5吨、2451.8吨和2437.0吨。
紧随其后，俄罗斯和中国官方分别以2335.9吨和2279.6吨的黄金储备持有量位列第五、第六。
“发达国家持有较多黄金储备主要与历史原因有关。”夏乐对《财经》表示，以美国为例，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之前，美国曾承诺35美元可等价兑换1盎司黄金。为维持美元购买力，美国保持了规模庞大的黄金储备。
在新兴市场经济体央行增持黄金过程中，俄罗斯的行动尤为突出。
世界黄金协会数据显示，2006年-2022年，俄罗斯连续17年增持黄金，累计增持规模超1900吨。俄罗斯黄金储备由此前的400吨左右增长至2300吨左右。截至2024年末，在俄罗斯官方储备中，黄金占比达32%。
“俄罗斯是一个极端案例，它同时受到美国和欧洲的制裁，在官方储备多元化过程中，除了黄金，它没有太多选择。”夏乐称，黄金储备存在流动性不高、生息渠道有限、收益不高等问题，通常情况下，其他国家不会持有如此之高的黄金储备。
竞购黄金背后：对美元信用存忧
与2024年“美元强，黄金更强”的格局不同。2025年以来，黄金持续上涨，美元指数却持续走低，黄金与美元跷跷板效应回归。截至4月25日，美元指数为99.5，年内跌幅超过8%。
“对等关税”政策出台三周内，美国市场出现了历史罕见的“股债汇三杀”局面，即股票、债券、美元同时被抛售。
美东时间4月21日，美元资产遭遇黑色星期一。道琼斯平均工业指数当天一度下跌1100点，创下1932年以来最糟糕的4月表现。纳指一度跌近4%。美元指数盘中触及97.91，创近三年新低。10年期美债收益率则由4.34%升至4.41%（美债价格下跌）。
“4月至今，美元指数累计下跌5%，标普500指数下跌6%，10年期美债利率上升11个基点。”4月22日，中金公司发布报告称，1971年1月至今，美国股债汇同时出现明显下跌的月份只有六个，如果4月美股、美债、美元不再大幅变化，2025年的4月将是1971年以来第七个单月美国股债汇都出现明显下跌的月份。
“美股、美债和美元指数同时下跌，反映资金正从美国金融市场流出。”李迅雷对《财经》表示，“这说明全球投资者对美元信用的担忧进一步加大。”
李迅雷进一步表示，近年来，美国政府面临着贸易赤字和财政赤字的双赤字压力，投资者逐渐对美国政府的偿债能力感到担忧。
数据显示，美国联邦政府债务总额已超过36万亿美元。仅今年6月就有6.5万亿美元的国债到期。另据美国财政部数据，2025财年上半年，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已超过1.3万亿美元，为半年度历史第二高。
近期，市场对所谓“海湖庄园协议”讨论度颇高，传闻该协议的核心条款之一是令各国接受将所持有的美国国债转换为100年期的零息债券。
“如果美方计划推行该协议，相当于美债出现实质违约，大家为什么还要持有美债？”李迅雷补充，正是对美国联邦政府的债务居高不下的担忧，令各国央行加大了黄金增持力度。
“在本轮黄金上涨周期中，有一个重要变化需要关注，即金价与美债收益率的负相关关系被打破。”中国银行研究院研究员刘晨对《财经》表示，“这个关系变化侧面印证了当下黄金价格的根本驱动力已不再拘泥于传统框架下的利率或通胀变量，而是全球央行对美元信用的集体担忧。”
另一重担忧来自地缘政治冲突。
全球央行本轮增持黄金的行动始自2022年。数据显示，2022年全球央行购金量累计达到1136吨，创历史新高。
此前，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张明接受《财经》采访时表示，全球央行增持黄金与俄乌冲突后美国的“美元武器化”行为有关。俄乌冲突后，美国联合盟国冻结了俄罗斯的外汇储备，这意味着美国政府宣布美国国债对俄罗斯主权投资者定向违约。这一举动的含义非常重大，这意味着在现有国际货币体系中被认为最安全的资产——美国国债——没有投资者想象中那么安全。
“2022年以来，全球央行推动国际储备多元化、增持黄金的趋势已延续至今。从特点来看，不仅在净购金量上持续处于历史高位，也呈现出购金实际把握灵活、避险诉求增强、主体多元化等特征。”刘晨表示，近年来，中国、印度、俄罗斯等新兴市场国家黄金储备占比持续提升，显现出重塑国际储备格局的迹象。
国际储备，又称官方储备，是一国货币当局持有的，用于国际支付、平衡国际收支和维持其货币汇率的国际间可以接受的一切资产。国际储备代表了一国的国际清偿能力，可以看作是国家的风险缓冲垫。
以中国为例，中国官方储备主要包括外汇储备、IMF储备头寸、特别提款权、黄金和其他储备资产。
截至2025年3月末，中国官方储备总额为3.53万亿美元，其中外汇储备余额3.24万亿美元，占比91.7%，而黄金储备余额2295.94亿美元，占比为6.5%，同比增加1.86个百分点。
值得注意的是，2024年中国央行曾暂停购金长达半年。2024年11月，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中国央行在当月重启购金，净购入16万盎司（近5吨）黄金。
多位受访人士认为，2024年以来金价持续上涨，中国央行或因金价较高而暂缓购金。“特朗普当选后，对于美国政策不确定性的担忧可能是促使中国央行重启黄金购买的关键因素。”一位来自外资机构的经济学家称。
据世界黄金协会官网数据，截至2024年三季度末，IMF统计的全球官方黄金储备总规模约3.6万吨，占全球官方总储备比重为18.2%，创2000年以来新高；全球官方外汇储备占比则降至81.8%，创2000年以来新低。
另据IMF官网数据，截至2024年末，美元在全球官方外汇储备货币中的占比为57.80%，创1995年有统计以来新低。
货币格局重塑：美元独大结束？
美元信用动荡时代来临，黄金将扮演何种角色？
近日，《黑天鹅》作者塔勒布喊出“黄金是新的储备货币”，迅速引起共鸣。
近年来，随着美国等发达经济体通过量化宽松等手段刺激经济，货币超发引发严重通胀等问题，“回归金本位”的观点颇有市场。
2025年4月22日，伦敦现货黄金价格达到创纪录的3500美元/盎司。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前，每盎司黄金与35美元等价。也就是说，过去50余年，美元对黄金贬值了99%。
不仅美元，过去数十年，几乎所有纸币都对黄金贬值了90%以上。这也被认为是近年来投资者购买黄金的驱动因素之一：对抗货币超发。
在专业人士看来，信用货币体系的确存在各种各样问题，但全球货币体系却不可能再回到金本位时代。
“如果将黄金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全球经济将面临严重的通缩压力。”李迅雷对《财经》表示，当前全球经济增速仍在3%左右，而黄金产量增速通常低于2%，无法满足经济增长对货币增速的需求。
在李迅雷看来，一个更加现实的可能性是：国际货币体系结束美元一家独大局面，由单极转向多极。“美元在全球外汇储备中的地位将回落到与其对全球经济贡献占比相符合的水准，人民币等货币也有望获得与本国经济贡献相匹配的地位。”李迅雷对《财经》表示。
近日，全球资产管理巨头PIMCO（品浩）在一篇报告中称，美国长期以来享有特权地位，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国债则是主要的储备资产。然而，这种地位并非铁板钉钉。如果全球资本流入美国资产的趋势减弱，可能会指向一个更加多极化的世界，对单一储备货币的依赖减少。
“在一个更加多极化的世界中，可能不再需要单一的储备货币。多种选择将是保障国家安全利益、确保多样化和提供稳定回报的必要条件。”前述报告称。
对此，李迅雷提醒道，“美元的地位近几年确实有所弱化，但国际货币体系由美元主导转向多极并存，需要以十年为单位的长期变化过程。”
近日，野村中国首席经济学家陆挺对《财经》表示，美元之前，英镑是全球最重要的货币。英镑体系崩溃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从英镑崩溃到美元成为全球储备货币，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耗时30年左右。
“我们可以说美元已经走上崩溃的道路，但崩溃的过程需要多长时间，什么样的新体系来替代它，现在仍然充满了不确定性。”陆挺表示，“美元在可预期的未来还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货币，整个世界虽然现在不能完全说是以美元为中心的货币体系，但美元的地位可能不会受到严重的削弱。”
短期内，投资者更关心的问题是：全球央行会否继续增持黄金？
对此，多位受访者均给出肯定答案。
“特朗普剩下的三年多任期内，由他所带来的政治不确定性仍将继续存在。”夏乐对《财经》表示，这意味着全球央行购金行动还将持续。
约翰·保尔森也认为，在全球政治和经济动荡的背景下，各国央行将继续增持黄金，摆脱纸币依赖的同时实现资产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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