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丁莉 广州报道
在人形机器人风口里，一家知名独角兽企业正陷入危机。
3月27日，广州黄埔区知识城凤桐横街4号，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探访发现，达闼机器人分公司大门紧闭，杳无人影，紧靠玻璃门内侧的一棵发财树落了一地枯叶。多位知识城员工告诉记者，该公司已关门多时，水电断供。
再加上上海总部及北京、深圳等地分公司，共计数百名达闼员工被卷入一场长达一年的讨薪拉锯战。天眼查显示，达闼机器人股份有限公司涉及司法案件20余起，截至发稿，达闼被执行总金额已达3530.09万元。
但令达闼员工们困惑的是，直到2025年，公司仍在签署新的合作。最新的消息是，3月17日，达闼与松霖科技签署合作协议，共同探索人形机器人产业机会。
一面是自2024年初即开始欠薪、裁员，各业务部门几近停摆，总分公司人去楼空；另一面，公司似乎仍能苟延残喘，并对外营造出一种一切正常的现象。
据知情人士透露，公司创始人兼CEO黄晓庆仍在努力“找钱”。
这家成立于2018年的公司，成立次年即获评独角兽，背后站有孙正义软银愿景Vision Fund、华登国际、东方富海、朗玛峰创投等顶尖VC，上海、广州、珠海等地方产业基金、国家中小企业发展基金、中国移动等国资方，以及金地集团、富士康等产业场景类投资方。如今其却走到如此境地。
一个共识是，人形机器人项目想要拿投资，仅凭好故事已不能够。“我们天使基金在过去几年投过一些早期的具身智能项目，最近几个月我们都在退出。”日前，金沙江创投主管合伙人朱啸虎坦言，共识高度集中，估值上涨得非常快，但又没有可持续的商业化，是早期VC想回避的赛道。
回看达闼这场风波，无序扩张、高度零散的股权结构、未打出差异化的产品……一切似乎早已露出端倪。前沿领域初创公司激烈绞杀，研发烧钱持续“失血”，商业化遥遥无期，一旦沦为资本“弃子”，便近乎被“判死刑”，徒留员工无望挣扎。
凛冬忽至，突袭数百员工
绝大多数达闼员工是从2024年1月开始嗅到异样的。
“2024年1月下旬还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年会，到了31日突然发不出来工资了。”一名达闼前员工陈天回忆，当时据说是财务系统无法访问，通知工资要延迟发放。另外两位曾供职于上海总部的员工告诉记者，此次通知以HR当面口头通知的形式传达，没有留任何痕。
2024年2月8日，除夕的前一天，达闼紧急在飞书召开了全员会，所有人工资中1万以上部分折半发放。据悉，此次会议黄晓庆并未上线，管理层只有两名人员参与，一位是当时的人事负责人，另一位是首席财务官。
万元以上工资折半的方案执行了两个月。等到3月、4月，工资彻底停发，HC（招聘）全面喊停。5月份，全体员工每人发放了1万元。此后，公积金、社保相继停缴。
期间，黄晓庆召集了一次小范围内部会议，多位员工未收到相关通知。据参会员工回忆，老板从自己的履历谈起，再画机器人“大饼”，表态拖欠薪资一定会补给大家，自己一定坚持到底、绝不会失联，并号召员工一起渡过难关。
6月起，达闼摊牌，员工开始大范围被迫离职。
这是一条被上海总部及多地分公司员工证实的公司崩溃时间线。关于裁员总人数，不同地区员工之间存在分歧，但普遍被认可的数字是400-500人。陈天表示，2024年底后开始分批裁员，“先是砍掉外包，1月裁了大概100人，到3月基本每个部门只剩几个人，五六月后开始大批次裁员”。
上海员工陈闵于2024年9月下旬签署了达闼统一发放的离职协议。她告诉记者，这是一次集体辞退，有员工不同意，但被HR告知，且如果当时不签署，后续没有人会给办理离职证明，从而无法顺利入职新公司。
相继离职后，数百名达闼前员工开启了漫长的讨薪之路，但多数人进展“卡壳”。
有员工复盘，达闼利用协议承诺分期发放欠薪及补偿，是为了拖延员工去劳动仲裁的时间，因为协议时间未到，仲裁不受理。
比陈闵提前一个月被迫离职的卢国义称，整个离职过程没有任何人对接办理手续，离职后他立即提请了劳动仲裁，但欠薪部分仲裁不受理，由劳动监察大队跟进，但目前他和其他同事没有收到任何后续进展，欠薪加上相关经济补偿共计十余万。
北京分公司前员工许书也向记者表示，离职时的解除协议约定，2024年7月31日公司应一次性支付工资11万余元，同年12月31日支付经济违约金6万余元。
但之后达闼数度违约，“北京员工近百名，没有人拿到过一分钱”。
去年年末达闼再度违约后，北京员工通过房山区人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经房山区法院再次调解，老板娘出来谈判、哭诉、表决心，约定从2025年1月31日起，分12笔支付所欠工资。许书认为，半年的工资，被公司用化整为零的方法，从1笔变成了12笔，如此操作，但凡有一笔违约，追回难度可想而知。
另外，还有一点令员工感到奇怪，“去年3、4、6、7、8月，一分钱工资都未发放，但却显示有个税信息。”陈天表示。
据多方消息，除员工薪资外，达闼还拖欠了巨额供应商货款及银行贷款。
天眼查显示，达闼机器人股份有限公司涉及司法案件20余起，案由囊括劳动、买卖、金融借款、服务等合同纠纷，其中71.43%案件发生于2025年。截至发稿，达闼被执行总金额已达3530.09万元；历史被执行118.92万元。
3月27日，记者实地探访达闼位于广州的分公司。多位知识城及邻近公司称已多日未见其开门，该栋大楼是达闼买下而非租赁，但目前水电费已停缴。有员工称该栋大楼将会被回收拍卖，但这点未得到知识城方面证实。其于上海闵行区租赁的总部所在地也已人去楼空。记者留意到，早在2月28日，已有房产公司在社交平台发布该楼整栋招租的信息，独栋办公楼面积达9200㎡。
去年，极越“闪崩”也曾震惊业界。但与极越不同，达闼是“住进了ICU”，其背后也没有百度或者吉利这样的巨头愿意为数百员工兜底。
“达闼的股东背景不比极越弱。”陈闵2023年入职时，公司还是前途大好，“不过短短一年多，情况便急转直下，且自始至终，我们从未没收到过任何公开解释。”
营收不足，如何自救？
商业化遥遥无期，研发高强度“失血”，纵使是盛极一时的人形机器人风口，科技公司暴雷实际并不罕见。但达闼变故初现的节点，并非资本寒冬。
前瞻产业研究院的一份研报显示，中国人形机器人投融资热度在2021年之后便一路攀升，到2023年，人形机器人相关投融资数量为30件，金额达54.1亿元，分别同比增长2倍、153.5%。2024年前10个月投融资数仍继续增长至33件。
而达闼变故初现恰恰发生在2024年初，且十分突然。
卢国义称，自己于2023年11月底入职达闼，次年1月底薪资发放就出现问题。另有人士告诉记者，2024年初应聘达闼，一切谈妥准备发放offer时，HC（招聘）突然全面喊停。这意味着，从继续招兵买马到资金出现问题，前后仅不到两个月。
资金链断裂是达闼员工与圈内人士共同推测造成目前困境的原因。
根据公开信息，此前，达闼机器人共历经六轮融资，前后获得共计约50亿元。最新的一次为发生在2023年7月前后的C轮融资，由知识城集团、上海国盛投资集团、水木春锦参投，金额超10亿元。仅仅不到半年后，达闼开始缓发员工薪资。“我们也很诧异，10亿元半年就用完了？”多名员工表示。
可能的原因之一是无序扩张。据悉，达闼在合肥、赣州、唐山、珠海等十余个城市均设置了分支机构，对外投资28次，控制企业26家，目前西安分公司已经注销。圈内人透露，达闼人员扩展速度特别快，且都是高薪挖来的。
有分析人士认为，广泛开设分公司可能是为了融资。其股东架构中，不少是来自上述城市的国资方。例如，赣州市南康区城发集团金融投资有限公司、珠海大横琴创新发展有限公司等。其目前已穿透的共计67个股东中，企业股东达57个。
这促成了达闼在前期快速获取新投资、顺利成长，但也使投资者的股东权益持续被稀释，降低后续投资意愿。达闼一位投融资相关岗位前员工告诉记者，从2023年底到2024年8月，公司便未发生过新的融资。
此外，高强度研发烧钱、迟迟未展现出盈利能力也可能使资本丧失耐心。
一位接近达闼的人士认为，行业风口到来后，人形机器人企业如雨后春笋，达闼没打出差异性，又因营收数字不足没能上市IPO，融资难度骤升。
“成立一年就拿到独角兽，其实很不寻常。”一名曾同达闼合作过的机构相关负责人向记者表示，达闼有一些技术能力，但更多停留在口头上未兑现。该机构原本打算采购其海睿云端机器人操作系统，云端大脑也是达闼的起家本领。据介绍，云端大脑能为机器人提供视觉智能、自然语言处理、运动与行为智能等服务。
去年初，记者曾采访达闼机器人副总裁、广州公司总经理王恩玺，后者表示期望将该系统打造成生态平台，面向高校及上下游生态伙伴开放。
此外，同其他人形机器人公司一样，达闼也设置了多元化的业务路线。王恩玺曾坦言，人形机器人仍处于产业化初期，达闼主要靠“云网端”的业务架构维持多维收入，例如，巡检、清洁、售货、雾化消毒等方面的机器人产品。
但实际上，其营收能力一直备受拷问。2019年7月，达闼曾计划赴美上市，根据其招股书，2019年一季度，其总营收为1230万美元，不增反降约62.39%。这次上市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或也同市场对其盈利能力的不信任相关。
在人形机器人方面，达闼采取了先轮式后双足的路线，前者产生的少量订单主要集中于商业导览、教育培训场景；后者XR4于2024年亮相WAIC并开启首批限量100台的预售，售价仅39.9万元起，看似是一个极具竞争力的定价。
但达闼的人形机器人似乎过于“资质平庸”，既未像众擎、宇树等机器人一样展现出如空翻、奔跑等强大的运动控制能力，也不具备乐聚、优必选等产品“进厂打工”的实用性，亦不比智元机器人的拟人化。记者曾实际接触其布设于公司咖啡厅的轮式双足机器人XR1，但实际其只能完成抓取杯子、按咖啡机固定按键等少数程式化动作，同真正的商用服务功能还相去甚远。
且据知情人士透露，目前，达闼人形机器人项目负责人也早已离职。
但令人困惑的是，尽管内部几近停摆，有关达闼新合作的消息仍接连传来。今年来，其先是1月同天津津南区签署投资落地协议，紧接着又同厦门松霖科技、国华等达成合作。2月底，达闼还取得一项新专利“轮胎测试设备”。
据上述同达闼有过合作的机构负责人透露，黄晓庆近期还计划前往山东青岛等地寻找新的融资机会。多方消息来看，达闼仍未放弃自救。
（应采访对象要求，陈天、陈闵、许书、卢国义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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